否极泰来
  书房里的暖气开得足,风声也隔绝在窗外。
  宋仲行正翻看着文件。
  桌上那盏暖色的灯罩出他半边面孔,光停在眉骨下,映出一层淡淡的影。
  桌上文件摊开着,笔落在一页批示的空白旁。宋仲行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,却一个字都没落下。
  今夜倒是安静。
  他想。
  前天晚上的雪也是这样大,只不过,楼下多了点细碎的声响。
  像是家里进了小贼的动静。
  先是橱门的合页,“咯噔”一声,再是塑料袋的窸窸窣窣,蹑手蹑脚的小心,生怕惊扰了人。
  记得宋仲行当时还看了眼时间,是夜里十二点过一刻钟。
  他当然知道是谁。
  那孩子,嘴再倔,胃也不倔。
  他叹了口气。
  原本想着不管,让她折腾去,可后来想了想,还是放下笔。
  下楼时,他特意放轻了脚步。
  走到楼梯转角,果不其然,看见她蹲在茶几旁,缩成一团,真像个小毛贼一样。穿着睡衣,头发乱糟糟的,脚边散着几张撕开的包装纸。
  他靠在那儿,没出声,只静静地看着。
  她以为没人,一边嚼一边四处张望——也是傻,不知道往后瞧上一眼。
  宋仲行忽然生出种古怪的感觉。
  他明知道她饿,明知道她该吃点东西,可就是想亲眼看着她偷偷吃。他想看她从戒备到发现他的那一刻,想看她慌乱、尴尬、又求饶的小表情。
  那份“被他看见”的惶然,那点偷偷摸摸的小心思,反倒让他生出几分安静的满足,就像一根细线,从她的心一直绷到他掌心。
  “饿了?”
  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,她整个人一哆嗦。
  回头那一刻,眼睛慌慌的,像被逮了个现行的小偷。
  他那会儿真想笑。
  她那副样子,心虚又倔,还在硬撑着一点底气。
  他走过去,慢吞吞开口:“饿了就吃。”
  她怔了一下。
  “我、我不饿了。”
  她把零食袋往桌底一塞,猛地要站起来,但因为蹲得时间久,她腿有些软,又起得太快,她眼睛一黑,差点儿一个趔趄要倒。
  幸好宋仲行扶了她一把。
  她站直,烫手一样退了几步,不知所措的尴尬,脸都红了。
  “谢谢。”
  还挺客气。
  宋仲行借着窗外昏暗的灯光,这才仔仔细细地看清了她。
  她光着脚,没穿拖鞋,估计是怕声音大,怕被他听见。
  她刚刚吃的还是薯片——怎么能笨成这样,连偷吃都不长记性,薯片不顶饱,半夜吃了更饿。
  他是气也气不得,疼也舍不得。
  就这么一点点小事,也值得她这样瞒。
  他俯身,拎起她的那袋零食,挑了袋饼干递过去。
  “吃这个。”
  她抬起头,眼神慌乱,却还是双手接过去,握在手心里,攥着没动。
  她有点局促。
  宋仲行看着只觉得好笑,心里无奈、也有点发软的疼。
  “拿着上去吃。”
  他的话简直像一道赦免。
  简随安扭头就跑,急急忙忙的,赤脚踩在楼梯上的声音很响,落在寂静的夜色里,太突兀、也太真切。
  就算她这个人一样
  ——总是这样,一边怕他,一边又要倔。怕他生气,还偏要偷着做。
  笨拙、胆怯,却不肯改。
  “坏就坏在这儿,”他轻声地叹息,“连惹我生气都不彻底。”
  他揉了揉眉心,靠回椅背,笔也搁在了桌上。
  今夜人倒是安静了,不知道是不是也饿着,是不是怕又被他逮住,没胆子出去?
  窗外的风声忽然一点点重起来,雪似乎落大了。
  宋仲行抬起头,看了眼时间。
  快一点钟。
  他合上笔,顺手理了理桌上的文件,还是起身走了出去,和往常一样,去看看她。
  她晚上睡觉不老实,喜欢踢被子,有时候小腿肚都能露在外面。
  楼道里昏黄的灯光静静亮着,他的影子被拉得又长又稳。
  他手上的动作轻,推开了卧室门。
  简随安睡得很沉。
  她趴着,一只手垫在脸侧,另一只手散在被外,像是睡着睡着就没了力气。整个人陷在被窝里,头发散了一枕,发梢还搭在她的唇边。
  至少这次没蹬被子。
  他走到床头,俯下身,想替她拨开黏在皮肤的发丝。
  伸手,指尖一触,她的脸颊竟是烫的。
  宋仲行一怔。
  他又试着去摸她的额头,那里的温度更是烫得厉害。
  掌心贴上去的一瞬,他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动。她眉头轻轻皱着,唇角还残着一点梦里的气息,呼吸有些急,还带着一种断断续续的鼻音。面色潮红,偶尔冒出一声闷咳,像被热气噎住似的,尾音还带着沙哑。
  他小声喊她:“安安?”
  没有回应。
  那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上,连个回音都没有。
  宋仲行坐在床沿上,把她揽到怀里,另一只手去探她的背。
  几乎是瞬间就感到那股烫意从掌心窜上来。那是一种湿热的温度,不像正常的体温。皮肤下的热气一阵阵往外冒,细细密密的汗沾在他的手上。
  他心里已经明了,她这是发烧了。
  想想也是,她前阵子往外跑,一待就是一整天,外面的雪又那么大,风也冷,身体怎么能受得住。这几天吃饭不规律,没胃口、没心情,更没个发泄的地儿。
  这么一番折腾,怎么能不生病。
  怀里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,睫毛一根根粘在一起,她的话云山雾罩,“什么时候去看熊猫?”,是烧得快糊涂了。
  他又轻声唤了一遍她的名字,这次她依旧没答,只是往他怀里蹭了一下,嘴里还小声嘀咕。
  敲门声在这时响起。
  保姆披着衣服,神色急匆匆的。
  “主任,这是……”
  宋仲行吩咐她去拿体温计,再烧点热水。
  “好,好。”
  保姆答得快,又急急忙忙下楼。
  卧室又静了,她的呼吸一阵重一阵轻,时不时发出极小的呓语。
  她还在发烫,像一团要把他焚尽的火。
  宋仲行忽然觉得傻的是他,总是跟个孩子置什么气,她跑出去、情绪不稳、不吃不睡,全是因为他那几句冷话。
  保姆很快拿了体温计回来,也说喊了医生来,等会儿就到。
  宋仲行只应了一声。他正在解她的上衣扣子,连被子都掀到旁边,怕捂得太热,加重了病情。
  可简随安半睁着眼,似乎不明白他在做什么。
  “叔叔?”
  宋仲行的动作一滞。
  那一刻,时光忽然迭了回去:从病榻边的热气,退回到一个小小的客厅,一个扎着马尾、背诗背到困得眼皮子睁不开小女孩。
  那一声“叔叔”,几乎是呢喃。
  像是从很多年前穿过来的,带着一点天真的依赖,轻得像从梦里溢出来的。
  她靠在他怀里,额头还烫,他伸手把她的头发捋到一边,又用掌心贴在她的颈侧。她的呼吸灼在他指尖,热得几乎让他生疼。
  可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低头,轻轻叹了一声。
  “别怕,我在这儿。”